近日读木心的《云雀叫了一整天》，这本书分甲乙辑，甲辑为诗，乙辑为短句。《云雀叫了一整天》中有一些诗和句子我特别喜欢，特地摘录下来，当作读书笔记。

唯音乐如故

滨海木屋
草毯，藤椅
石桌上瓷盆陶罐
竹帘长垂不起
巴昔弗尔序曲
佛朗克D小调
携来百合花，素白
之子肤色如青铜
犷野而贞洁
夭矫善盘谑
既夷既怿如相丁酬矣
公尸来止熏熏
那种夜说长好长
说短诚然太短
那种黎明惫也极惫
猛烈又怎生猛烈
床上早餐吃什么
已经快正午了
总以为一生就这样下去
哪知身在异国聆及音乐
天人长睽，永诀
唯序曲，D小调淼淼如故
这首《唯音乐如故》中的“之子肤色如青铜/犷野而贞洁/夭矫善盘谑/既夷既怿如相丁酬矣/公尸来止熏熏”几句有《诗经》的味道，读起来音律很美。

素描旅者

我在诺曼第作素描旅者
也就是背负行囊进出旅店
装作研究画道，观察风景
无忧呀无虑，不思明天做什么
停步，是为了一湾小溪
入店，是闻到油炸薯条的香味
幽会，在长满樱草的土坑中
或在保持白昼温度的麦穗上
灰色粗布下的肌肤极富弹性
田野，森林，朝日，晚露，月光
我徜徉在一个叫佩努乡的小村里
依波尔和艾乐达之间
海岸高而直，像巍巍的城墙
踏着细软的茸草，放歌
远处一艘艘的渔船
碧绿的海，棕红的帆
茂密的野菊和罂粟花
村里有座报时的尖顶钟楼
海鸥绕着飞叫
同时还可以坐在一处泉孔边
俯身啜饮，沾湿鼻尖和胡子
随我自己设想是在与谁接吻

书中有很多像《素描旅者》那样写异国生活的诗，写各地的历史、风景、美食。

永井荷风的日本国

日本的都市外观
社会的风俗人情
或者不远将全部改变了吧
可伤痛的，将美国化了吧
可鄙夷的，将德国化了吧
日本的气候，天象与草木
黑潮的水流所浸的火山质
初夏或晚秋的夕阳将永远绯红
中秋夜月的山水将永远靛青
落在茶花和红梅上的春雪
也将永远如友禅的印花绸之绚烂吧
妇女也将永远夸称水梳头发的美吧

这首《永井荷风的日本国》最后几句写景的诗句特别美。

乙辑（节选）

女孩拢头发时斜眼一笑很好看
男孩系鞋带而抬头说话很好看
好事坏事 过后谈起来都很罗曼蒂克
也有一种淡淡的鱼肚白的华丽
唐诗下酒 宋词伴茶
性格极好 脾气极坏 微斯人吾谁与归
你再不来 我要下雪了
任何一种考试 我都感到屈辱
我的童年 祖辈苍劲的咳嗽声
蠢 都是资深的
每个人的童年都没有玩够
久别重逢 那种漠然的紧张
一夜透雨 寒意沁胸 我秋天了
思想家一醉而成诗人 一怒而成舞蹈家
我的存在已经是礼节性的存在
在“桃园三结义”中你演什么角色 我演桃花
忧来无方 但也有乐不可支呀
风把地上的落叶吹起来 像是补充了一句话
把寄与他人的希望收回来放在自己身上 倒也温馨
春夏秋冬 我不忍说哪个季节最佳
必要是不露声色的唯美主义者 才可能是朋友
雪飘下来 我是雪呀 我是雪呀
玩物丧志 其志小 志大者玩物养志
门无风而自开的那种夜晚
思想是抽象的感觉呀
爱情 幻想出来的幻想
我之于酒 兴高于量 陶然而不醉
择友三试 试之以酒 试之以财 试之以同逛博物馆
你的口唇极美 可惜你自己不能吻它
你强 强在你不爱我 我弱 弱在我爱你
善与恶对立吗 善好像与伪善对立
快乐来了 我总是像个病人那样迎接快乐
绝色美貌是看不清看不准看不完的
从明亮处想 死 是不再疲劳的意思
你使我感到分外的满足与虚空
世上多的是无缘之缘
我觉得坐在书桌前一如坐在钢琴前
感谢你如此诚恳地欺骗了我
潮平 海水要睡觉了 我儿时是这样想的
眉是定型而静态的 眉一旦动起来比眼还迷人
春天应该是晴 你说呢
没什么 不过我在想你罢了
强烈的爱 开始会忘了性因素
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人们的兴奋和疲倦都是错的
忽有谈话的欲望 环顾阒无一人
我怎好意思走进那个少年的我呢 他一定受不了我的善意
除了高寿而一无所成 称人瑞岂不羞死
性欲是裸体的 爱情是穿衣裳的
友谊的蜜月过去了 我常有这种感叹
我回来了 我将盾牌放在神殿的石阶上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 却看到人心的浅薄
十一月中旬 晴暖如春 明明指的是爱情
世界乱 书桌不乱
绝交养气 失恋励志
旅馆中的一切陈设 无非告诉你此处非君家
再好的旅馆也只可小憩不足深眠
可悲的是眼看友人迷失本性 更可悲的也许这正是他的本性
我快乐吗 噢我忍耐着不让自己不快乐
思想可有可无 感觉却是生命
坐听别人说大话夸海口 我有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
换了新浴缸 临入水 有点不好意思
毫无目标地寻找我心爱的东西
春雨绵绵 有什么难言之隐
狂疾 是从失去分寸感开始的
僧来看佛面 我去折梅花
贪吃家乡食品 是咀嚼童年呀
其实每一次恋都是初恋
你常常美得使我看不清
凡是我看不起的人 我总要多看两眼
快乐的种类有很多种 我取彷徨不能成寐的那种
我有一个花园 这个花园不是我的

后来又读了木心的另一本诗集《西班牙三棵树》，有几首诗特别喜欢，顺带附上。

涉及爱情的十个单行

说纯洁不是说素未曾爱而是说已懂了爱
无限是还勿知其限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誓言是那种懒洋洋侧身接过来的小礼物
现代人是䀹䀹眼睑就算一首十四行诗了
何必艳羡硬边之吻几缕不肯绕梁的余韵
情场上到处可见侥幸者鞋子穿在袜子里
别人的滂沱快乐滴在我肩上是不快乐的
到头来彼此负心又濒死难忘的褴褛神话
没有你时感到寂寞有了你代你感到寂寞
清晓疯人院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

面对面的隐士

当你还是
晴朗地
款款清语
不知已伤裂了谁
谁被伤裂

如若你憬悉
必将阴晦而消遁
你憬悉了 如若
晴朗依然
清语款款依然
那夜
那，晨
我仍是我
你岂复是你

不说
永永不说
你无由憬悉

每次，雯光清飔
恒使你勿明
谁已伤裂

十八夜 晴

十二月
十八夜 晴
归途步行
望及整片天空
无数脉脉的星 恍若
迢遥童年所识乃一度

今夕始见二度

想起爱情

亦岁阑灯影并步
于明衢于暗巷于市河长桥
相偎仰对繁星

惊悦 呫嗫
唯赤诚之恋
燃烧而飞行
能与杳无神灵的宇宙作睥睨的是
吻

而消殒
而凡消殒

皆独自隳灭